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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小说《红尘有幸识丹青》

  另一个船工笑道:“亏得逸王殿下不从这儿上岸,否则那些赶集的小娘子大婶子们还不打破头!”

  集市中也有人发现了船队,一些好事者纷纷往码头跑来。丹青大叫不妙,想要退出去已然不及,瞟见河滩上翻过来晾着好些小船,招呼水墨一声,抱起东西几步跳下码头,手脚并用爬上了其中最大的一艘。

  这时码头上边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一些人也仿效丹青兄弟两人的样子,下了河滩,爬到船上。不过绝大多数人随身都带着不少东西,没法跳下来。女人们到底要顾着脸面,不敢下来。丹青站在狭长平坦的船底板上,颇有得天独厚之意,瞪大眼睛专心致志的瞧热闹。

  一共五艘船,中间最大一艘足有三层高,朱漆金粉,雕梁画栋。这就是逸王赵承安的坐船。听得人声喧哗,承安从房里走出来,向岸边的百姓招手致意。今天他并没有穿王爷服饰,只是一件金缎滚边紫色长杉,腰围羊脂玉带,身披墨呢大氅,却越发显得长身玉立,风采流动,清贵逼人。头上八宝金丝冠,衬得一张脸莹莹生辉,眉如飞羽,眼似点漆,往人群中这么一扫,便赢得欢呼掌声无数。等到他微笑招手,岸上的女孩子们再也忍不住尖叫起来,一时香巾罗帕共舞,绢花锦囊齐飞,往逸王船上扔去。

  “哈!”见此奇观,丹青不禁失笑。看了一会儿,转头对师兄道:“这个什么逸王殿下,可把西棠大哥比下去了!”水墨莞尔。

  眼见船队经过码头,又缓缓远去,岸上众人手挥目送,依依不舍,堪比后世追星族粉丝们见到心中偶像的情景。

  “有钱!真有钱!气派!真气派!”丹青摇头啧啧两声,有一句话压在舌头底下没说出来:只怕搜刮了不少蜀州民脂民膏吧。

  其实丹青还真是冤枉了承安。往年或走陆路,或走水路,虽然同样引起明星效应,却也没有这么招摇。今年因为蜀州刺史马亭云举家北返,上京叙职卸任,和逸王顺道一起走,再加上地方官僚士绅进献给皇帝的各色贺礼,人员物品实在太多,这才借用了水师的大船。

  马亭云看承安意气风发的进来,肩头还挂着不知哪家姑娘扔的绢花,捻须笑道:“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不能羞。”

  承安把花放到鼻子底下嗅了一把,飞出一个轻佻的眼神:“京城百姓还是这么热情。”

  忽然外边禀报,传讯的小艇回来了。皇上旨意:逸王船队不必在城外靠岸,可驶至天钥桥,然后直接入宫面圣。

  “看样子皇上想念殿下得紧啊。”马亭云带着几分艳羡说道。

  承安哈哈一笑:“皇叔只怕是想念我前年许下的十坛‘错春’吧,去年就追着找我要。他自己又不见得喝多少,偏偏手下一干大将尽出酒鬼,真是奇哉怪也。”

  马亭云呵呵附和几声,心道:“皇上那么端方严肃的一个人,偏偏中意你这种随随便便嘻嘻哈哈的调调,不一样是奇哉怪也吗?”

  等人群终于散尽,水墨丹青二人又看了会儿风景,准备雇车返家时,才发现大道已经不通。一打听,原来是因为逸王由运河入城,所以两岸临时戒严。两人郁闷了一阵,只好多花两倍的价钱,饶了一个大圈子回到住处。

  刚进门,一团粉色的影子扑过来:“丹青哥哥,你到哪儿去了,害得人家等半天!”

  丹青手里东西掉了一地,任由那一身粉嫩的漂亮女孩子挂在胳膊上,苦着脸向水墨求救。水墨忍住笑,捏着嗓子道:“丹青哥哥,你到哪儿去了……”

  话音未落,那女孩子跳下来挥动粉拳扑过去:“水墨哥哥,你也欺负人家……”

  丹青一个头三个大,不知道拿这位江家大小姐怎么办。只好叹口气,蹲下去捡拾地上的东西。

  江自修大儿子江通已经满了十五岁,早该学习家族生意。无奈江公子认为其父干的是旁门左道,一心只想读好圣贤书考状元。反倒是小女儿江可,活泼聪慧,自幼便对父亲做的事情感兴趣。江自修为此十分头痛。谁知有一年超级女强人范阳苏云裳来京做客,江可和苏奶奶大为投缘,更是立志要奋发图强,继承父业。事已至此,也只好顺其自然。江可满了十三岁,江自修也慢慢让她接触一些生意上的东西了。

  江大小姐前几日偶过湖东张林二位供奉的宅子,碰到了水墨丹青两人,一见如故,这天真可爱的女孩子倒冲淡了兄弟俩不少哀戚之意。

  “可儿,你怎么自己来了?”水墨担心她偷溜出来玩,收起笑脸问道。

  江可自动忽略水墨的脸色,笑嘻嘻的道:“爹爹忙得很,没工夫来,叫我送口信来了。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小冉带我来的。”小冉是同住一个院子的伙计。

  “东家让你送什么口信?”

  “爹爹说今年要陪我娘过年,不和大伙儿一块热闹了,所以叫你们二十四去湖东宅子聚一聚。”江可背着手,学她爹老气横秋的样子说话,居然神似。几个人都绷不住大笑起来。

  腊月二十四小年这一天,江自修在湖东宅子设宴款待家族企业高级职员。今年“宝翰堂”在“赛宝大会”上表现差强人意,只得了字画类第二名。这是因为江家深谙张弛有度之道,并没有拿出最好的东西。事实上,整体利润仍然持续上升,水墨丹青二人更是大功臣。宴席上江自修当众宣布破格升入室弟子水墨为三等供奉,领月银五十两。这个工资水平和七品县令相当,分红另算。同时又给所有人派发红包,里边装的全是汇通宝号全国通兑的银票,百两到千两不等。

  “宝翰堂”从二十五到正月初八关门放假,明天就不用上工了。一干人等自下午开始,直闹到深夜,才陆续散了。

  丹青看天上清泠泠一钩冷月,映着满地雪光,心头忽然一片宁静。拉了水墨步行,享受无边夜色。

  “师兄,可以叫西棠大哥和我们一起过年么?”

  “他上次倒是提过,让我们去他那儿,顺便见见他师傅。”

  “唔,媳妇终于要见公婆了。”丹青窃笑,当然只敢在心里说说,问道:“你答应了?”

  “我说再想想。他最近忙得很,也不见得有功夫招呼我们。”

  “他好像越来越忙了啊。”

  “听说大皇子入冬后旧疾复发,十几个太医轮番守着呢。”

  “大皇子不是才八九岁,身体怎么差成这样……”

  兄弟俩闲闲说着别人的喜怒哀乐,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和“咯吱咯吱”积雪碎裂的声音,渐渐远去。

  第 27 章

  腊月二十八,大宴群臣。贺寿完毕,统统回家,放假过年。当晚,皇帝宫中家宴。

  赵炜坐在上首,旁边是现任皇后文氏。左边依次是大皇子赵承烈,二皇子赵承煦,吉祥公主赵漪,瑞祥公主赵澜,庆祥公主赵泓,平祥公主赵泫,安祥公主赵沁。其中长公主赵漪,三公主赵泓和大皇子是前凤贞皇后所出。二皇子为现皇后文氏所出。右边赵承安坐了首席,挨着他的是长安侯文远恚。

  赵承烈一板一眼的领着兄弟姐妹们向父皇贺寿完毕,端端正正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到七岁的赵承煦偷觑一眼表情严肃的哥哥,又看看沉稳平和的大姐,倍觉无聊,嘟着嘴可怜兮兮的瞅着父皇母后。

  文皇后道:“皇上,煦儿还小,让他过来吧,省得闹腾哥哥姐姐。”

  “好。”

  赵承煦欢欢喜喜跑上前,从父亲怀里滚到母亲怀里。承烈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一声冷哼差点脱口而出,心口一阵锐痛。他不知道,他的父皇看到脸色苍白而冷漠的大儿子,心底同样充满了无奈和悲凉,却没法表露出来。

  承安递给承烈一个关切的眼神,转头对赵炜道:“不知皇叔宴完群臣,也给自己留了一点‘错春’没有?”

  “老杜要年后才回来,给他留了两坛。”

  威武将军杜越,常年驻守北方。赵炜年轻时和他有袍泽之谊,关系自然不同。

  承安舔舔舌头:“这个……杜将军一个人也喝不了两坛吧……”

  旁边长安侯笑道:“你又打的什么主意?送出去的寿礼还想往回要不成?”

  “不瞒皇叔,这‘错春’酒酿制极其复杂,我一共就得了十坛,没敢先尝,尽数孝敬您了。”

  赵炜哈哈大笑,转头对内侍道:“去拿一坛来,省得有人说外人都喝了,自家侄子却喝不着。”

  “皇叔言重,侄儿惶恐。”承安上前行礼,脸上满是垂涎之意,哪里有半点惶恐的样子。

  文远恚道:“托你这厚脸皮的福,我也沾光尝尝传说中的琼浆玉液。”

  “侯爷既已承认是沾光,就不要再损我了。”

  长安侯辈份虽高,年纪却不大,只比逸王年长三岁,承安干脆以爵位相称。文皇后还是贵妃的时候,两人就打得火热,在吃喝玩乐诸多方面臭味相投。逸王上京,有时懒得收拾府邸,干脆住在侯府里。

  赵炜看他二人亲密无间的样子,想起自己这个小舅子也是个荤腥不忌生冷通吃的,他俩不会有点什么吧。越看越觉得暧昧,太阳穴不禁隐隐作痛:自己身为至尊,怎么全是这样的亲戚?好在两个儿子还小,否则一定禁止他们来往。

  其实这种局面,赵炜自己要负相当的责任。前凤贞皇后家里,可全都是些优秀人物有为青年,但是他担心外戚坐大,硬生生把人家打压下去了,累得皇后也郁郁而终。近年来宫中独宠文妃,固然因为她美丽单纯,更主要的还因为她没什么背景,能量有限。一个哥哥小有才情,胸无大志,放在身边做个弄臣,娱乐一下正好。所以说,这门亲戚,实在是皇帝自己选的。

  一时酒上来了。换了琉璃盏,金黄色的酒液在杯中轻漾,醉人的芬芳直沁心脾。未饮便已有了两分微醺之意。

  赵炜喝一口,叹道:“今年的贺礼,数承安的这十坛‘错春’最好。”

  难得皇帝如此亲口重誉,承安喜滋滋的举杯谢恩。文远恚不服道:“皇上怎不说说前年?”

  “嗯,前年确属伯宥送给朕的礼物最合心意。”伯宥是文远恚的字。

  承安知道,前年长安侯在南曲街“赛宝大会”上拍得号称“绝品”的鸣玉山人《恒王夜宴图》,送给了皇帝做寿礼。赵炜爱重非常,时时展玩。

  想到这,承安在心里略加权衡,脸上露出一丝得色,道:“皇叔,明年侄儿定能给您一个大大的惊喜。”

  “哦?”赵炜大有兴味,坐直了身子等承安说下去。座中诸人也都满怀期待的看着逸王。

  承安沉吟片刻,郑重道:“不知皇叔有没有听说过鸣玉山人的绝笔之作?”

  不待皇帝作答,长安侯已经惊呼一声:“世上哪里还有这种东西!”

  “承安既出此言,想必有些依据。”赵炜不紧不慢地说。文远恚这才意识到已经君前失仪,连忙行礼赔罪。皇帝却笑笑示意无妨。

  “前朝章和八年,叶仲卿病卒于鸣玉山,在他死前,曾用整整一年时间,画下了鸣玉山四季美景,这幅画就叫做《四时鸣玉山》。据说叶仲卿死后,顺明帝宋思减曾派人去取他的遗物,却不料天击雷火,把他隐居的草庐烧得干干净净。”

  几个公主和大皇子点点头,这段故事虽不见于正史,宫中所藏的前朝内侍笔记却有记载,他们是读过的。

  “其实哪里有什么天击雷火,是有人蓄意纵火,要焚毁一代宗师的毕生心血。”赶在皇帝之前派人去纵火的,自然是尉迟皇后。这话涉及到帝后之争,故此承安含混带过。

  “啊?!”

  “偏巧被派去纵火的人中,有一个识货的,想尽办法把那幅绝笔之作藏了起来。世人皆以为此画早已化为灰烬,殊不知其实隐在民间。”

  文远恚摇摇头:“你说的这个事太玄了,我不信。就算是真的,人海茫茫,又过了这一百多年,上哪里找去?你怎么确定到手的一定是真品?”

  承安不理他,看赵炜兴致勃勃的样子,笃定的道:“皇叔,侄儿得了一点可靠的消息,已经派人去打听了。明年说什么也要把它找出来给您做大寿贺礼。”

  大夏国历朝皇帝都是有收藏癖的。赵炜听得还有这等绝世神品流落民间,哪里按捺得住,对承安道:“需要人手尽管说。找华友智就行。”华友智是年后即将上任的新蜀州刺史。

  文远恚也来了兴致,拉着承安道:“不如请皇上作证,咱俩打个赌。你若真能找出这样好东西,我把小镜送给你。”小镜是长安侯府里最漂亮的男宠。

  承安斜睇着他:“你舍得?”

  “嘿嘿,如果你找不出来,或者经鉴定是赝品,把君来让给我吧。”文远恚对逸王手下帅气冷峻的小酷哥思慕已久了。

  “君来和我名为主仆,情同兄弟,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你休想。”

  文远恚搓着手:“只要你不干涉我放手追他就行。对了,这次怎么不见他同你一起来?”

  “还不是被某只大色狼吓到了,死活不肯来。”

  赵炜看这两人越凑越近,声音越来越低,太不象话,狠狠咳嗽一声,倒把身边的皇后,座下的儿子女儿们吓得一激灵,两个始作俑者后知后觉,慢慢正身坐好。其他人回过神,见皇帝不像真生气的样子,都忍俊不禁轻笑起来。

  皇帝看看几个端庄娴淑的女儿,敏感早熟的大儿子,浑不晓事的小儿子,突然觉得这场家宴若是没有逸王和长安侯,只怕难捱得多。

  宴罢,皇子公主们告退,皇后娘娘带着赵承煦回寝宫。文远恚陪妹妹说几句体己话,一道走了。剩下叔侄二人接着喝私房酒。

  “皇叔,前次侄儿得了一株双生紫芝,于先天不足颇有效用,给小烈带了来。已经交给太医院了。”

  “难为你这样上心。自从他母亲去世,这孩子别扭了三年。你的话他还愿意听,替朕多劝劝吧。”

  “皇叔放心。”承安偷眼看看赵炜,思量了一会儿,道:“小烈年纪尚幼,身体总是调理得好的……等过些年,他懂事了,自然会明白为君不易,当能理解皇叔的做法……”

  赵炜看承安字斟句酌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明白了:“你担心我废长立幼?”

  承安不好意思的笑笑:“是侄儿逾越了。”

  “我还以为你和伯宥关系最好。”

  “国家大事,怎可以私情夺之。再说伯宥也没这个心思。”承安大义凛然地说。没坚持一会,自己也笑了:“我心里到底还是偏向小烈的,毕竟承安幼时多得皇婶照应……”

  赵炜不说话了。赵承安自幼丧母,当时还是宁王妃的凤贞对他关爱有加。对于新宠文皇后,承安始终以娘娘呼之,可没叫过一声“皇婶”。

  “小烈聪慧坚强,是个好孩子。又是嫡出长子,还求皇叔心中不要动摇,好好栽培他。”

  小孩子拧起来,有时候很叫大人心寒。赵炜虽然不会和自己儿子一般见识,但几年冷战下来,确实对大儿子比对小儿子要疏远淡漠得多。

  沉默良久,赵炜叹口气:“承安,如今也只有你肯对我说这话,敢对我说这话了。”

  承安拜别的时候,皇帝又叮嘱他除夕入宫来守岁。

  赵炜看着眼前俊美的青年,心想,这个侄子还真是遗传了大哥大嫂的所有优点,太漂亮,确实不适合当皇帝。不过,在自己儿子继承大统之前,是无论如何也要除掉这个隐患的。自己若是不在了,就算他本人无意,难保没有人借机生事。也罢,以你的风流性子,允你做二三十年快活王爷,也对得住你了。

  承安走出宫门,心里自嘲了一把:嘿,假戏真做时间太长,居然做出真感情了。

  第 28 章 同影、腐剧、耽美文免费看,关注微信公众号:同资共享

  正月快过完了,皇上终于应允逸王离京回蜀。在大殿上隆重的辞了行,长安侯又在东华门外设帐摆酒,依依相送。明里最舍不得承安的,当然是文远恚。暗里哭红了眼睛的,却是人前倔强死撑的大皇子赵承烈。承安哥哥聪明能干又善解人意,不知不觉中,和父亲打了几年冷战的孩子把这个温和体贴的哥哥当成了最大的依靠。

  逸王府一行人出了东华门,迤逦南行。来时招摇的大船抵达之后就交给水师统一调度了。眼下没了那么多随行的人和东西,又特意没有亮王府的招牌,看去不过是普通商旅行人。离京八十里,到了三台镇。刚进镇子,一个和他们打扮差不多的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跟了上来。渐渐拉近,没多久就走到一块了,好像本来就是同行人一般。天色已晚,赵良紧赶几步,先去客栈安排。那个年轻人很自然的占了他的位置,跟在承安后边进了客栈。

  承安走进房间,身后的年轻人关上门,回身就跪在了地上。

  “君来,起来说话。出了什么事?”

  “殿下。”年轻人仰起脸,五官帅气得不像话,线条深刻而又不失柔和,叫人过目不忘。然而此刻,这张脸上却交织着懊悔、痛恨、沮丧诸般表情,“东西……毁了……”

  “什么?!”承安下意识的提高了嗓音,几乎不敢相信。转眼却看到君来撑着两只手,指甲都要抠进地板里去了。稳了一下心神,先把君来拉起身,“到底怎么回事?坐下慢慢说。”

  自从前年长安侯送了一幅画给皇帝,大合圣意,承安和他的幕僚们渐渐有了一个想法。苦心寻访加上机缘巧合,需要的几样东西居然陆陆续续都到手了。其中最重要的一样,便是传说中已经毁于雷火的叶仲卿绝笔之作《四时鸣玉山》。承安上京之前,赵让和君来去取的正是这样东西。

  当初偶然得知这幅画可能还在人间,王府三位顶级幕僚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从各种文字传说的蛛丝马迹中大胆推测,小心求证,终于将目标锁定在顺明帝一朝龙骑尉副统领蒋青的后人身上。蒋青原本叫做尉迟青,本是权相尉迟湛府中家将。此人文武双全,深得信任,被派到龙骑尉这个级别一般却十分要紧的位子上。章和八年,他有赴豫州长渝公干的记录。而鸣玉山,恰有大半属长渝境内。半年后,蒋青去职离京,从此销声匿迹。

  逸王府费了近一年时间,终于在蜀州和南边涪州相接的地方,一个多民族混居的小村子里,找到了蒋青后人蒋千里。此地极为偏僻,却是躲避战乱的最佳去处。蒋氏一门自百年前迁居此处,虽然每一代家中的男人都识文断字,表面上看,却已经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了。蒋氏到如今,一脉单传,只剩下了蒋千里一家。

  多方试探加上威逼利诱,蒋千里终于同意献出传家之宝。

  “那蒋千里不过二十多岁,大师傅允诺他献上画以后,由殿下出面央皇上赐他一个出身,将来子子孙孙都可以脱了布衣身份,重光门楣指日可待,他就答应了。”

  承安点点头。四大侍卫其实都比君来大不了太多,不过他自小就规规矩矩的叫师傅。大师傅就是赵让。赵让办事一向精细老到,听到这里也一切顺利,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呢?

  君来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回想那天的情形。

  “蒋千里把画拿出来,摩挲了半天,递给大师傅,却又不肯松手。最后红了眼圈说:‘先祖冒性命之危将此画保存下来,如今得见天日,也是一桩幸事。只是寒家代代相传,委实万分不舍,可否容小人送一程?’大师傅不愿逼得太紧,就答应了他。

  “走到留仙崖的时候,渡仙溪上的木桥只有一人宽,大师傅在前面,然后是蒋千里、阿桂和小桉,我断后……谁也没想到,蒋千里走到桥中间,忽然抱着画就跳了下去……”

  留仙崖是蜀南有名的险峻之地,渡仙溪名字里虽然只是一个“溪”字,实际上却深不可测,掉下去绝无生理。

  “我们四个马上从崖边爬下去,把他捞了上来,画还在怀里,可是……”

  百年古画,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承安明白,那绝世珍品只怕已经化为一团纸浆了。

  “蒋千里捞上来的时候,本来还有一口气……”君来声音越来越低,承安静静的等他说下去。

  “他居然还在笑,说什么‘与子偕亡,同归造化’。我……我当时气昏了头,打了他一拳……就……就死了……大师傅说,画毁坏了,他去想想别的办法。这个人没准殿下还有用处,却让我杀了,叫我自己来找殿下领罪……”

  君来垂着头,腰身却挺得笔直,仔细看就会发现他浑身都在微微打颤——比这凶险的任务出过很多次,可是,杀死一个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的无辜者,却是头一遭。

  事情变成这样,实在难以责怪谁。承安拍拍君来的肩膀,无声的叹口气,去院子里散步。

  千算万算,还是低估了人心的复杂程度。那蒋千里若是存心敷衍,有意寻死,以赵让的本事,不应该看不出来。也许,不过是临时起意,一念之别而已,就人画俱亡了。至于人命,承安并没有太放在心上。通往权力巅峰之路,哪一条不是无辜者的尸骨铺就,鲜血染成?承安认为自己作为上位者来说,已经十分仁慈了,选了一条牺牲最少的道路。当然,如果不选这条路,自然不必牺牲。可是,撇开心中的愿望不说,不及早动手的话,只怕最后的结果是把自己送上祭坛了。

  “唉,我刚在皇叔面前夸了口,还真是有点麻烦。不知道赵让能想出什么办法……”

  惊蛰这一天,恰是丹青的生辰。偏偏这天忙得要命,因为连日下雨,郭掌柜亲自领着他兄弟二人,将小库房里最珍贵的字画全都检视了一遍,直忙到晚饭时分。师兄端出银丝面来,丹青才想起自己已经十八岁啦。

  面才吃了一半,小冉回来了,拉着水墨嘀咕了几句。水墨等丹青把面吃完,才一脸凝重的道:“东家说有急事要你和他回彤城。你马上收拾一下,去东华门内李记裁缝铺门前等着他。”看丹青瞪着眼睛不动弹,水墨只好又说:“师傅好得很。应该是生意上的事,你去了自然知道。你也两年没回去了,正好替我看看师傅他老人家。”

  丹青刚刚站定,一辆灰色的马车从暮色中驶来,渐渐放缓速度,路过他时,一只手伸出来,下一刻,人已经被拉进了车中。

  江自修关好车门,放下帘子,丹青好一会儿才适应车厢内的阴暗,看见东家一张严肃的脸。“谨慎永远不是多余的,坚持低调才是长盛不衰的保证啊。”江自修仿佛解释又仿佛感叹。可是这样鬼鬼祟祟的东家,丹青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笑,不由自主的咧开了嘴。

  “丹青,你还记得行远镖局的韦大侠吧?你师傅来信说他着急找我,要修复一幅受损的古画。他是我多年的老友,只怕推脱不掉啊。”

  丹青注意到东家说的是修复而不是装裱。心里虽然觉得奇怪,却只是点点头。

  要知道,江家是从来不接这种自曝身份的生意的。韦莫既然是东家的老朋友,就应该了解这一点。

  大夏国字画临仿业发展至今,大概可以分为三个流派:以雍州江氏为代表的临古派,以青州裴氏为代表的仿今派,以楚州蓝氏为代表的移花接木派。

  其中江氏技术实力最雄厚,也最神秘。几百年来默默耕耘,悄悄壮大,与官场、江湖往来极少,从不接替人临仿的生意,算是这一行业中的学院派和清流。

  而裴氏走的则是时尚快捷的路子,往往批量生产,专仿当代名家,什么流行做什么,不太讲究细节,价钱却颇具亲和力。因此,大街小巷,茶楼酒肆,悬挂张贴的那些署名当代某某名家的作品,十之八九是裴氏出品。前朝京都设在青州苑城,裴氏得地利之便,又着意结交官场中人,仿出来的御笔钦题和将相字画居然风靡一时,大行其道。时至今日,裴家仍然习惯走上层路线,金钱开道,权力护驾,大张旗鼓的造假。那些被临仿的当代著名艺术家们,或者自命清高,或者无力顾及,往往不去追究。

  蓝氏则几乎算不上临仿,只能算是造假。他们很少自己动手写字作画,而是将已有的作品移花接木改头换面出售,谋取高价。比如将大幅裁成小张,装裱一番,当作几幅作品卖出去。或者把没有名款的作品加上名人提款,以此提高身价。又或者把名气小的作者署名挖改成名气大的,年代近的想办法改成年代远的……与此同时,蓝氏还参与偷窃、盗墓,用这些手段直接获取珍稀字画。所以,蓝氏与江湖中人来往密切,差不多算得上是半个江湖门派。

  除了江氏,另外两家都是积极欢迎定做生意的。

  江自修和丹青静静的对面坐着。马车在夜色里奔驰,车夫挥动鞭子的声音划破初春清冽的空气,叫人心里没由来的一紧一紧。

  “我与子非相交十余年,总以为彼此肝胆相照。如今才知道他居然识得逸王赵承安,只怕还渊源不浅。”江自修心里有一点发涩。韦莫比自己小着好几岁,外表看似粗豪,内里却细致周密。细想两人相交的过程,他确实有很多不尽不实之处。但是他们相识的时候,两个人都还年轻,只觉得既然意气相投,些许凡尘俗事便不足挂齿。何况自己也并非一览无余,也就从未想过要去深究探听对方的秘密。

  “如今看来,只怕是我太大意了。”江自修有些懊悔。然而事已至此,对方来头既大,又志在必得,无论如何,也是推脱不掉的了。“把这桩生意应付过去,彤城的宅子立刻要搬家。还好,感谢自己当初没有完全昏了头,只告诉他江家在彤城和益郡的两处分号。京城送货用了别家。”江自修在黑暗里苦涩的一笑,“果然,谨慎永远不是多余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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