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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色的性侵

这注定不是一趟令人愉悦的回乡,事情的原委来自三月份偶然得知,一个朋友与性侵擦肩而过的经历,细问之下内心已是惊惶,另两位深交数载的朋友,再算上刚得知的这一位,三人在不同时期被同一个人性侵过。再借助年少同学一打听,这桩连环性侵的受害者不止三位,而是六位,甚至更多。正如猎人嗅到了猎物的味道一样,越是陈年旧案,所散发出来的腐烂味就越是吸引。更何况这发生的地点,乃是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联系了在公安和国安的同学作为技术指导之后,四月事毕,遂立刻踏上了回乡的动车。

 

刚一落车,雨露便扑面而来,浸透了肺泡,沾湿了连帽衫,建筑物寻找每一处可以利用的空地,在绿色的山峦间肆意生长,这就是贵州,我的故乡,一切熟悉而又陌生。过年短暂的几天没能看清它,几个月之后又恍然另一幅模样。

 

走在小街上,黄砖房与青石砖已经变成了粉刷亮丽的高楼,在霓虹的照耀下显得苍白,或被旧城改造的蓝色围栏包裹起来,记忆就这样从现实中隔离开。只有女贞、冬青这些自然老师带我们在永乐路上辨认的树种还顽固地扎根在土地上。

 

老师说过黔东南是贵州植被覆盖率最高的地区,连绵不断的山、树、石,甚至会给你一种错觉,一种被包裹着,望不到尽头的绝望。永乐路上的商店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酒吧和烧烤经久不衰。白日属于步履蹒跚的老人,在树荫下保持着自三线建设以来未变的生活习惯——桥牌。至夜,则是属于年轻人,在马路边醉得不醒人事的年轻人,狮子的野性、兔子的欲望、狐狸的狡诈暴露无遗。

 

记得刚工作那年,某汽车品牌出现质量问题,我负责社会新闻版块,便把当地车主去4S店维权以及该品牌为何会落得此番在报道里扒了底朝天,主编看后回了我两个字:不错。然而和全国那么多车主一起维权所造的轰烈声势,却在那年315晚会上“被消失”了。后来知道该汽车品牌花了八位数的公关费,由上至下,落到我曾供职的报刊多少还能剩点残羹。至于LGBT的内容,主编则变得特别通情达理:小王啊,你写这些,我尽量都给你报上去,只要审过了就一定给你发。

 

在一周里连续数日访谈,共计六个多小时的录音,甚是一种难以摆脱的苦楚,尤其当你想给当事人一个公正的时候,是他们先选择了失声。比如一个当事人小文,明明报了警,却在对警察的笔录里,只袒露自己被威胁一事,而对“性侵”二字闭口不提。

 

万博的广场修了一半,这一点不妨碍奔放的广场舞大妈,她们的热情会持续到晚上九点,之后广场迅速冷却下来,偶有的行人,多半都是下了晚自习的学生。放在十多年前,我也是那其中之一,不过那时会有一双手紧紧握住我,因为对他而言,那是能驱散这个夜晚所带来恐惧的唯一来源。但在白天,他是绝不屑与我同路的,甚至大雨倾盆也不会同我居于一柄伞下。如今此君在某县的公务员队伍里,我也只有零星消息,十多年,城市越来越大,而路却变得越来越小。

 

我理解,我明白,我太清楚了,在凯里,在贵州,在这样的地方,出柜是不能被宣扬的,反歧视亦是不能被宣扬的,至于性取向被曝光,简直就是被群众判了终身监禁。纵使你有无数道理,在性少数身份与性污名的双重夹击下,想要活下去,最稳妥的方法就是匍匐前进。

 

680页厚的《犯罪心理画像》,一只手拿着手腕要弯下去,书里把怎么分析犯罪人动机、识别犯罪技惯以及梳理被害人风险写得明明白白,这些内容和数小时的访谈录音一起化为更沉重的东西:

 

“69%的性侵受害者认识犯罪人。”

 

“每百万人中,

性侵类犯罪发案率最高的

3个地区依次为贵州、新疆和北京。”

 

“其中只有9%的受害者选择报案。”

 

我好恨。这是意料当中的恨,也是无可奈何的恨,你拼命想要还原事实,而在他者眼里,只不过是换取平静生活的一张票,是什么票呢,一张又一张堆叠起来,比书本不知道重到哪里去了。

 

“你恨他吗?”

 

“没有。”

 

早在出发前,我问过野猫同样的问题。野猫,也曾遭遇过同样的事,15岁的少年,被他交往的对象以过生日为名叫去对方家里,后者性侵了他。

 

“我想挣脱,但是他力气很大,我当时就没有挣脱开,我没有什么处男情结,也不觉得有什么有损自己清白之类的感觉,我没有必要去背负另一个的错误,更没有必要去记恨一辈子,那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回头聆听访谈的录音,三人的语气都平缓得和野猫一样,使得我又有点为他们庆幸,他们不应该也没有为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过错而背负终身。爱的反面不是恨,是冷漠,是无视。这点,野猫做到了,我那些经历过性侵的朋友们也做到了,他们用一种站立的姿态面对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没有陷于“同态复仇”般的泥沼里。

 

因为性的污名化仍旧存在,绝大部分做家长的认为自己的孩子“应当”在某个时期里既没有性欲也没有情欲,这种刻意的幼稚所带来的失语使得很多个体在少年时期在面对性,陷于不可自拔的彷徨与不安。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每个人,都在这个不健全的社会有所丧失。

 

至于故乡,我算是彻底回不去了,也没这个能力,它跑的太快,甚是我一个看客都追不上。只得俯身嗅探这故城里气息,方能感知所惦念的人尚安好。

 

离城的列车开动了,耳机循环播放着《玫瑰色的你》,那是野猫最爱的歌手张悬所作,当我对野猫说我知道她后,还特意看了张悬在一席的演讲。

 

窗外的景致随着车速的提高而模糊,脑子里的答案却愈发清晰。

 

“我不能改变什么。”我对野猫说。“我能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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