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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清迈,识菊闻香

“你想上去坐一坐吗?”

从没想过我会对一位Grab司机发起这样的邀请,在清迈的午夜里。

11月的清迈是灯的世界。在水灯节期间,这座小城会突然涌动起来。往时,即使是旺季,清迈古城周围都鲜有交通阻滞,行人摩肩擦背的情况。节日期间,古城东临湄平河一侧张灯结彩,在河面盏盏橙黄的水灯和半空点点艳红的天灯之间,人群缓缓蠕动。纵使热气蒸腾车人喧嚣,也丝毫不影响我们的情绪。一行人能在这个阴霾的冬季里,趿着人字拖呼吸东南亚的湿热空气,已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了。

火焰把天灯里的空气燃得沸腾,稀薄的宣纸灯壁被热气撑得鼓鼓的,再数三秒就可以松手。天灯飞得很快,滚烫的热空气推力十足,并没有想象中曼妙的悬空驻留感,容不得许愿者深情祷告留念,倏地早已腾空成一个光点,不一会儿就混淆在漫天密密麻麻的列队之中,辨不出来了。

相比空中的激烈角逐,河面上的水灯显得意兴阑珊,很是乏力。精致的水灯陈列在街边摊位上,工艺繁复造型精巧惹人喜欢。清迈人善用自然元素和色彩,把对生活的巧思倾注在一盏水灯之中,谁家摊位旁挤满最多游人,那水灯定是最为惹眼。只是,这些工艺绝伦的灯遇水则显得狼狈。过于花哨的坠饰让水灯在河中歪斜跌撞,一阵风打过来,便吹灭一大片烛焰,湖面上七零八落稀稀疏疏。偶尔几盏运势好的灯闪烁着微光吃力飘摇,河岸上的男女倒是放得乐不可支,愿望与希冀在湄平河上流淌开来。

放灯一直持续到午夜才消歇,天上和河里偶尔还飘现几盏落单的孤灯。此刻古城内外依旧车摩穿梭,游客行人四下打望。好友指着前方光影闪烁的霓虹招牌狡黠地说,咱们进去开心下?招牌上“FOXY LADY”的粉红字母光晕朦胧,灯管忽明忽暗吱吱作响。

下一秒,眼前就已堆满了丰腴的大腿。扭动的臀肉牵动稍显紧张的小腿肌肉,在红蓝色的昏暗灯光里颤抖抖地摇曳,肥圆的脚指蜷缩成一小撮挤在亮皮高跟前端,啪嗒啪嗒踩着吧台面来回踱步。围坐在吧台一圈的男人们看得目不转睛,并不时把泰铢一张张塞到女郎的裤腰间。远处几个中年白人干脆把头整个伏在女郎胸乳和臀堆里,仿佛那里有世上最清新的氧气,用力嗅吸着。同伴看我面露惊悚态,并夹杂几分嫌弃鄙夷,搂着我嬉笑道:“welcome to my world!”

我本是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喜欢聆听多样声音的人。但在这间酒吧待了一刻钟不到,便觉得几度眩晕,坐立难安起来。我把剩下的半瓶啤酒啜饮而尽,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起身离场。

我折返湄平河西岸。在塔佩门与湄平河中间的一小片街巷是清迈活色生香的夜生活集中区,几家同志酒吧零星散落在这里。盛大的放灯仪式之后,道路狼藉,游人稀落,喧腾已经落下帷幕。小城安静得毫无防备,只有几家营业至午夜的酒吧意兴不减,轰隆的音乐在街道上相互碰撞。

我走到Ram Bar门口,一个身着白色亮皮紧身衣的高挑男子礼貌地把我引入酒吧内。没有曼谷芭提雅那样妖娆的寒暄和防不胜防的肢体偷袭,含蓄地不像一个Gay Bar迎宾员该有的风骚和热烈,这是属于泰北人的温柔。

水灯节游客暴涨,夜幕时分才是游客们酒兴正酣之际。Ram Bar震耳欲聋的音乐与欢腾声把周围游客都吸引于此,酒吧内人头攒动,坐处不生。吧内多是白人面孔,男男女女呼声四起,除了舞台上气场逼人的变装皇后外,俨然嗅不到半点同志酒吧应有的男欲和暗涌。服务小哥慧眼识人,我仿佛被他一眼洞穿,被特意安插在一张只有单独一个男士的小桌前落座。

对面的男人大概40出头,中等身材,一件黑色的立领T恤搭配一条铁灰西裤,乌黑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棕色脸庞上鱼尾纹散射在眼角两侧,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一枚雕花的金戒指。面前摆着两个空的鸡尾酒杯和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他应该独自在此待了一小时了吧。

见我点了瓶啤酒落座,他礼貌微笑示意欢迎。虽然酒吧内冷气全开,但半镂空式的装潢还是源源不断地把室外的热气聚拢进来,一层薄薄的汗沁在我额头上,在飞舞的灯光下闪闪发亮。我拿裹着冰啤酒的纸巾揩了下额头,用英语问道:“你一个人吗?”每当身处异国,我往日的社恐症便突然痊愈,常常被自己冒然的主动所震惊。对方显然没有听懂我的问题,我又重复了一遍。直到第三遍时,他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笑着抬起面前的酒朝我举起来。

在几句艰难的对谈后,我确定他英语并不熟练。我用翻译软件转换为泰语递给他,他把手机拿到距离眼睛一尺处仔细盯看,显然他视力也不太灵敏。我最终放弃了和他交流,仅在相互碰杯时投以微笑。看得出男人竭力想和我互动,但脸上始终浮现出迫于语言阻碍所带来的无奈状。

他告诉我他来自曼谷。我尝试着在脑海里勾勒出他的背景故事:他是一个来清迈出差的曼谷中年男人,大概是水灯节期间公司派驻过来组织活动展览的项目负责人。妻子和一儿一女住在曼谷,儿女大概四五岁的样子。平日在曼谷生活过得中规中矩,在那座最诱惑的城市里用一副最庸常的面孔伪装着。这趟公差算是半工半私。忙碌了一整天的工作部署,终于在活动结束后有空隙独自出来放松。和我一样,他选择了清迈最具人气的Gay Bar来消磨午夜时光。只是没料到节日期间的酒吧鱼龙混杂,早已被直人游客侵占。好不容易对面坐了个同路人,却因语言阻隔,交流不畅,心生极度不悦。

台上的变装皇后轮番上演精湛技艺,从古典泰国艳后到百老汇Diva再到粉红芭比娃娃,服饰、道具、妆容、伴舞、音效和嘴型同步程度,水准堪比清迈版鲁保罗变装秀现场。只是在台下一群凑热闹的直人游客看来,不过一场别具用心的反串表演罢了,枉顾了表演者们对同志变装文化的专业致敬与表达。

与曼谷为代表的泰国南部同志娱乐生态不同,清迈的同志环境更为内敛,强调艺术和人文的表达,这无疑对想来此寻欢享乐的游客不太友善。虽然在来之前已进行了大致了解,但水灯节期间的同志酒吧还是过于沉闷。我拿起酒瓶和对方碰了下杯,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气灌下肚,微笑挥手终结了这段尴尬的对饮时光,踏着芭比娃娃的歌声走出了酒吧。

午夜凌晨的小城已经彻底沉睡,走出酒吧百米远整条街便萧瑟冷清起来。想到此刻同行好友正在几条街外纵情畅快着,我悻悻地掏出手机,决定叫车打道回府。

一个头像棱角分明刀锋眉眼的Grab司机接了单。

暑热在夜里消退下去,微风浮起,温度正好。我把车窗摇下一半,头枕在后座椅背上对着清迈的昏昏夜色发呆。

“Excuse me,Sir?”司机温柔的语气从前排飘过来。

他半个短寸精干的脑袋在驾驶椅背后微微晃动,透过隔板可以看见他三分之一张侧脸。皮肤古铜,在橙色的夜幕街灯照射下呈现出橘黄,一绺绺树影透过车窗浮进来,黑色的线一根根平行划过他的侧脸。后视镜里一双如锋的眉眼稍稍凹陷,削挺的鼻梁傲气十足,黝黑的鼻翼反着光,比软件里照片上的样子多了几分动态美。若不是他跟我打招呼,上车好一阵我都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实在抱歉。如果待会儿警察询问,你就说你是我朋友。因为你知道,在清迈Grab约车是不被允许的。”他指着道路前方闪着交通指示灯的路障致歉般地说道。声音温柔,英语稍带一点口音,听起来很舒服。

“了解了解!没问题!”我回答。

警察并没有把我们拦下,但话茬顺势被打开了。

我们相互进行了几轮模式化的对答。他问我来自哪里。我问他是泰国哪儿人。他问我是不是第一次到清迈。我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的秘密最终在几个等待红灯的间隙里被暴露。

熟悉的声音从前排传来。我怔了怔,这不是某社交软件的信息提示音吗。我愕然又犹疑地竖起耳朵,十多秒后那独具识别度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在几个等待红灯的间隙里,我瞥见他总是拿起手机拇指快速点动着。我微微立起身子,把头往前倾去,手机屏上熟悉的聊天界面赫然眼前。

他正在回Grindr消息。

一种荒诞的巧合让我径自笑出了声,当俗套的剧情在真实生活中上演时,总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面对他小秘密的暴露,我在思考要不要做出回应,要是往常遇到此类情况最多是在好友群里爆料抒发罢了。但此时异国的风迎面徐徐袭来,有某种壮胆的意味。终于我在第三个红灯间隙,他再次拿起手机的一瞬说道:“我听到你Grindr的声音了”语气淡然又带着戏谑。

即使坐在后排,我也能从他露出的半个脑袋辨识出他愣了2秒,后视镜里那双深凹的眼睛睁大了一圈。下一秒,四只眼睛便在矩形的镜片里撞出了声响。看不到他的嘴,我也知道他羞笑了起来。

半晌的时间,他是在思考如何回应我。毕竟,很少人应对过如此情景,不知道哪句话在此时显得最合时宜。

“你也有吗?”说完这句,他咯咯笑出了声。一句毫无意义的回问,一句最完美的道明彼此身份的结语。

“当然!”我也噗哧大笑起来。

晕热又怪异的氛围在车里弥漫开来,车速慢了下来。

几分钟后,车子抵达酒店楼下。没有犹疑,我开口问他:“你想上去坐一坐吗?”

他回过头望向我,他的正脸终于毫无遮拦地呈在我面前。在昏暗的街灯照射下,五官如丘壑起伏,他颔首笑了起来。

天光渐浓,热气又升腾起来。静谧的表象之下,城市暗潮涌动,每个角落都藏着颗不安分的心。

清迈的夜或许才刚刚开始,这座小城从来不会让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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