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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三“曰”

听着,你有一段美好的友谊。或许超越友谊。我羡慕你。就你的立场来说,如果有痛苦,就去照料;如果有火焰,也不要掐熄,不要粗暴地对待它。

——安德烈·艾席蒙《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二零零四年夏天,午后,我正在迎仙路一家电脑培训班上课,突然,有人轻拍我的右肩。

我回头一看,阿彬正微笑地看我,旁边站着他朋友。

我当然十分惊喜,因为考完以后,离开出租屋那天下午,我看着阿彬将被褥衣物等捆上摩托,只告诉他,自己暑假会遵从爸妈安排,去上电脑培训班,却没有告诉他会去哪一间学校,阿彬却仅凭这点信息,在全城众多的培训学校中,最终找到我。

阿彬说,我们要回老家过暑假,你也一起来。

我急忙找到正在为人讲解计算机程序的老师,请他准假,并请他不要告诉我爸妈,然后什么也没收拾,就跟阿彬走了。

大考那两天,爸进城陪考,考完那天晚上,我和阿彬,以及阿彬的几个朋友,在靠近老体育场的一家小饭馆里,喝得酩酊大醉,出来在路灯下的垃圾桶呕吐过后,准备再去爬景区的山。

但我们没准备走正门,而是奔向纪念馆下的长梯,这时,爸自遥远的街灯中,静静跟来。

阿彬说,你爸。

我回过头,酒气冲天的声音穿过茫茫晚街:爸,你回去吧,我们会玩得有点晚。

果然,几分钟后,爸消失在夜色中,我眯眼看着长梯顶端打下来的微弱暖光,说,阿彬,你背我上去。

阿彬一听,立即将我勾到背上,在朋友的哄声中,开始攀爬长梯。

大概我们在长廊吃过冰,唱过歌,但事隔多年,我都不太记得,但却无法遗忘趴在阿彬背上的那种亲密感。

次日酒醒,我一边沉醉在那种就此会与阿彬分离的、根本无法排遣的伤感中,一边看阿彬收拾临别衣物。

阿彬在梧桐枝叶伸进小窗所形成的光影里,忙碌地说,我会很快再来找你的。

真是如此,他果然找到了我。

这么多年以来,我渐渐认清,自此之后的暑假旅程,已成为我唯一享受过的,某种堪称传说的幸福,我甚至相信,今后,我也不可能再享受到这种类型的幸福了。

它是如此独特,巨大,可能有人生来就注定有,而有人苦苦追求,却不可能获取。

阿彬的朋友家,是我们的第一站。

进山之前,阿彬将我拉到一边,让我和他乘同一辆摩托。

实际上,几天的旅程中,我们大多乘摩托,在小镇附近的大山中,顺山路颠簸在夏日的骄阳里,阿彬总是让我和他同乘,去阿彬家中时,摩托艰难攀爬在陡峭山坡上,黄色裸岩与幽青竹叶,时而迎面袭来,耳边则不时听见石子自轮胎下滑擦的危险声音,阿彬让我抱紧他,突然说,我家比较简陋,但我知道你不会嫌弃。

原来阿彬以为我是富家子弟,于是我也便摆出一副等同身份的派头来:我要看过之后,才来决定要不要嫌弃。

阿彬在前面发出信任的笑声,说,别骗我了,他们可能会嫌弃,但你可不是会嫌弃我家的人。

这份坚实的信任,当即如一阵冲昏头脑的幸福,令我柔软得连说话的力气也丧失了。

阿彬的朋友家,隔得不好远,就是一座当时十分闻名的大水库,头天,朋友的爸妈十分热情地准备了餐饮,但饮食中并没有鱼,原来他们的安排是,第二天大家去水库钓鱼,再回来烹煮,甚至连竿、饵、浮子等若干套各类鱼具,朋友的爸妈也早已备齐,但第二天却突降细雨,饶是如此,大家的兴致反而更高。

从朋友家到水库,我们缓慢地从两边的玉米林穿过。

那段路实在难行,水湿路滑,随时可见翻出肚白的死鱼,大概是水库鱼儿繁众,钓者便不那么珍惜了。

我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拉住阿彬,抵达水库后,立即被那安静而幽青的宽阔深水震惊,心里升起一股深邃的恐惧。

水库附近,死鱼更众,但大约因为雨势陡长,反而冲刷掉很大的腥味,大家纷纷撑伞至水边,喧闹地架起鱼竿,将其实根本被溅起的雨水掩盖掉的鱼浮,执着地抛入水面,开始聚精会神盯起竿与浮。

阿彬架完鱼竿,见我还站在远处,便丢掉伞,冲进我的伞中,问,怎么不去钓鱼?

我说,我还没见过这么深的水,没办法到那边去。

他可能明确了我对水的畏惧,便来握我的伞,说,我们来干点别的事,正说着,黑色伞柄突然断裂,阿彬一见,令人吃惊地灵光一闪,夺下那截短的断柄,说:我要在这里找一块石头,刻字。

而我,已顺势做好为他撑伞的准备。

我原以为阿彬会找一块可以带走的石头,但孰料他却在一块深入地中,根本无法撬出的巨大白色石块上,运起了黑色伞柄。

我见阿彬就蹲在我身下,黑色西服尾摆略拂在将之包围的湿润石头上,于是颤抖着手,将本就不宽的雨伞偏移向他的地方,水库边的青雨,淅沥掉在我的右身,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晰记得自己当初的心情:自己淋得越湿,便越是对阿彬的付出,而随着伞柄的销蚀,阿彬所刻出的字,也给了我巨大的回应,甚至令我觉得,自己的湿身,是如何微不足道。

BW。

他疲惫地站起,为我现出一直隐藏在他身体下的石刻。

B是我的名字拼音,W是你的,阿彬一笑,解释说,这块石头没人搬得走,好多年以后,我们还一起在这里呢。

我再次无法言语,似乎这已是我体质的一种症候。

两个拼音的笔画,虽说不上深,但也绝对会永远留在那块倒霉的石头身上。

我这样揣度的同时,阿彬已发现我右身尽湿,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晚上吃过鱼类盛宴,大家准备趁雨停,去附近的小学操场看看能不能打一场篮球,阿彬却将我拉到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悄悄说,他们几个,都多少有些不能信任,只有你,我能完全信任。

我不知道阿彬怎么会突然说这些话,只是觉得感动。

夜深后,大家同挤一个房间的三张床,其中,我与阿彬睡在靠近角落的一张小木床上,半夜,我突然想将阿彬抱紧一些,只是这一个小动作,竟使得床的左边木板轰然坍塌,我顺势滚落在地,巨响中,大家都被惊醒,看见这个状况,纷纷笑哄:你们到底在干什么,竟将床都震塌了!

自熟睡中醒来的阿彬,也是一阵哈哈,却又突然翻身而起,将我自地上拉起,仔细拍我身上的尘土,问:没事吧?没摔到什么地方吧?

我当即回想起某一天,在阿彬和他朋友的租屋里,阿彬正蹲在地上,搓脸盆里的毛巾,我突然过去抱住他的背,他一个残酷的翻身,我便瞬间翻过他的身体,结实得如一条鱼翻在地上,阿彬的朋友哈哈大笑,阿彬却立即扶起我,在我身上漫无目的地快速抚摩,同时露出歉意却又神秘的笑容,说:谁让你从背后抱我,我哪知道是你,哪知道是你……

下一站,便是阿彬的老家。

在山下等摩托的时间,我看见路边的花卉基地旁,有一间神秘的黑色小屋,我盯着那间小屋,产生一种浓情的幻觉。

我仿佛看见我和阿彬,被身份不明的歹徒捆进那间小屋,灯光晃摇,微弱而生满恐惧,歹徒需要杀死一个人,在我与阿彬之间,我顶着那种无法承担的巨痛,决定请歹徒留住阿彬的性命,自己离开人世。

那种设想如此强烈,令当时的我,浑身都滚烫起来。

那是我唯一一个愿意真心为别人献出生命的时刻。

突然,阿彬拍拍我的肩,说,车来了,我自幻觉中乍醒,头昏脑涨。

诚如阿彬所言,阿彬的老家极为简陋,但屋后青山环绕,屋前松涛阵阵,却也别有一番迷人风味,况且,阿彬的爸妈都是十分热情的人,抵达的第一餐,便使尽浑身解数,弄出一桌平素难以尝食的逍遥野味。

阿彬领我自屋后的石缸中,取出天然冰镇的啤酒,席间,大家开怀畅饮,突然,阿彬的爸爸敬大家一杯,说,我对阿彬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不搞同性恋就行了。

我一听,当即乍舌,没想到阿彬的爸爸竟能有如此前卫的担心,此时,坐我对面的阿彬,脸红耳酣,神秘地对我一笑。

下午,我们有了节目,阿彬的爸爸请大家同去青山深处,采摘肥美野蘑菇。

看来,晚饭会是蘑菇大餐。

阿彬的爸爸取一根木棍,在前探路,一群人在群木蔽日、潮湿清新的山内逶迤而行,时而有巨大断木当头横下,以帝王般的姿势阻碍前路,我们则拂过两边泥崖生出的佚名长草,艰难跳跃,自巨木身躯飞过,时而又遇见似乎已不能更狭窄的崖隙,需伸长脖子,侧身踮过。

渐渐,我们走入崖边的深草丛里。

一行人被深草掩埋,彼此只能见头颈之间,阿彬在我前面,紧紧拉住我的手,一边探路,一边嘱我小心,草锋利的叶边,轻割我们的肉身,左边传来清澈幽溪细微水声,右边则尽见杂乱树顶。

当夜,我即尝到许多珍稀菇类,晚饭之后,其余几人,开始在室内昏暗的灯光下玩牌,我与阿彬,则搬了竹椅,爬到老屋附近的晒谷场,乘凉。

实际上,晒谷场是阿彬某户亲戚家砖房的屋顶。

四周的树林,已沉入暗影,只在星光烁闪之下,留下大致的连绵轮廓,但其中,却渗出千种虫鸣,鸣声中,夜风自树顶踏乘飘飞,将我与阿彬包围。

我与阿彬皆躺在竹椅上,眼望漫天繁星,忽隐忽闪,无可尽数。

阿彬说,补习班这一年,我还是很有收获,最大的收获,阿彬顿了顿,声音突然降低、放缓:就是认识了你。

我低下头,某一颗星倏忽闪进我的胸腔,令我全身一麻。

是啊,我柔弱地回答他:以后我可以帮你赚很多钱。

阿彬听见,侧了侧身,严肃地纠正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不是这样。

他没有再说,想是知道我必然明白。

如果真需要解释,恐怕也没有合适的语言可以解释清楚。

十年之后,尽管我已失去阿彬的踪迹,但这样一段星空,这样一场夜黑,这样一句闲聊,却在我的记忆里,根深蒂固,似乎花再多时间也无法摘除,甚至只是不再让它立体,我都做不到。

朋友们玩牌结束,是睡觉的时刻了,我、阿彬、阿彬的朋友,三人共睡在阿彬亲戚家一张大木床上,就在我们乘凉的晒坝底下。

我们同睡一头,我在中间,阿彬的朋友在里面,阿彬在外面。

本来是盛夏,但山中却格外清凉,我们甚至将棉被盖在身上,屋外传来阵阵强烈无比的松涛声,显得夜风猛烈,阿彬突然侧过身体,用双腿夹住我的左腿,在黯淡夜影中一笑,问:舒不舒服?

我顿时全身滚烫。

曾在一次毕业聚餐中,阿彬的某位同学就嘲笑过他,说你一个男人的皮肤,怎么那么滑,而现在,阿彬就用如此滑腻的肌肤,缠住我,但我却立即违心地回答他:没感觉。

阿彬便迅速将脚抬回原位,叹了口气,说,我还是不和你们厮混。说完,竟掉头睡到床的那边。

我无法入眠,摸着阿彬的脚趾,从那里感受到阿彬的沉睡,我于是在被褥中满含羞耻地蠕动,终于也挪动到阿彬那边,和他睡在同一头。

早晨,松涛声仍未曾减弱,我睁开眼,见到阿彬的颈、发,阿彬似乎感受到我的醒来,问:醒了?

我答应了一声。

阿彬轻轻地说,我早就醒了。

那你怎么还在床上?我问。

你一直这样抱着我,我怕弄醒你,就一直没动。

松涛声似乎更趋猛烈,就要随山中明亮的晨光一起,侵袭到我的面前,但我却根本不想动,就当作是一点身不由己的起床气,继续侧身抱着阿彬,直到早晨完全离开。

阿彬换上一条金黄色丝质短裤后,让我同他一起去坪上。

终于,我可以完全看见漫无边际的青墨色松林顶端,平整如海地铺展在我的脚下。

更远处,山影绰约,日光浓烈。

阿彬嘴里叼起一根草,嘴角一歪,又扯下一根茅草,将叶脉两边的叶子捏住,对准松海,用力一拉,嗤——茅草中间的茎脉破箭而出,笔直射向松海深处。

我小时候常这样玩,阿彬说,你也试试。

我没有成功,却被无端升起的豪迈感征服。

阿彬与我,于是并身躺在花与草同生的坪上,享受了半天的日光之浴。

我们再次深入山中时,已是在寻找下山的出路,我也由此预感到,暑假的这几天,即将结束了。

摩托正在山的另一边,等待我们,我们穿过同样的林影窄崖,幽溪大塘,告别山中的斑驳光影,最终,一条羊肠小路,将我们一个个挤出,丢在一处极为宽阔的高山草甸上,视野瞬即奔放,几乎无法收束,但虽然仍在山中,那却毕竟已是下山的旅途,酷暑的高温原形毕露。

我回到电脑培训班,根本无心上课,果然,就没有再学到任何知识,只是每日行尸走肉般,在电脑上用五笔录入一些文字。

培训结束,我接受另一拨朋友的邀请,去镇上游玩,但我的心,根本就还在阿彬那里,所以趁大家决定去中学打篮球的机会,我就将租屋在中学附近的阿彬叫来同玩,但彼此都不认识,玩得也就意兴阑珊,我才知道,自己这种心思,有多错误。

两天后,我决定离开小镇,路痴的我,一路寻到阿彬的租屋,想与他告别,但阿彬并不在家,他妈妈请我稍做等待,说阿彬很快就回来,但我只说来看看,顺便道个别,便离开了。

离开之后,我却没有立即去车站,反而转进镇上的各种市场,独自闲逛,心里则隐约揣着一份奇怪的期待,果然,等我站在广场视野开阔,一见即可轻易捕捉的角落里,突然听见阿彬在叫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只见阿彬自农贸市场附近焦急赶来,黑色西服那长长的尾摆,随着他的跑步,夸张地翻动,我觉得自己又被击中,静静地站在原地,心下一阵安宁。

临近我,阿彬反而不跑了,只缓慢地踱向我,脸上一直挂着劫后余生般的笑。

我妈说你来过,见我不在又走了,我问她你走了多久,她掐了一下时间,我就立即出来找你,果然你还在。

于是我又在临江逗留两天,这两天,我与阿彬在他一位亲戚家睡。

转眼,暑假结束,大学入学的日期,悄然临近。

我与阿彬,又在旧城再见面。

那一天的旧城,格外喧嚣,人潮涌动,暑气蒸腾,吃过午饭,我送阿彬去回老家的车站。

本来已经上车,阿彬却说起他爸,说自己最大的理想,就是赶快挣钱,好让他爸自去广东务工这个怪圈中解脱出来。

阿彬的爸爸晕车很严重,每次出门,不啻一场酷刑,我当即拉阿彬下车,说,你爸马上也要去广东了,我听说柠檬可以压制汽车的味道,我们去买些柠檬吧。

阿彬眼神一亮,真的?

当然。

我们于是开始穿梭在拥挤的旧城人潮中。

日头越发恶毒,但我一想到是给叔叔买柠檬这件事,就根本不顾热汗的淋漓,只一路奔赶,希望尽快找到新鲜的柠檬,正是这样,阿彬竟被我远远甩在身后。

阿彬赶上来,几次拉我的手,都被我滑脱,我完全已被热情冲昏头脑,突然,阿彬紧紧拉住我的手,使我减下速度,继而更使劲一扯,使我的脸也回了过来。

你干什么?我问。

阿彬微撅起嘴,似乎要发什么誓,说,如果你是女人,我一定会把你娶到。

这句话,瞬间盖灭了我的热情。我转过头,不再看他,只静静走着。

——你这样说,代表你并不在乎我若是女人后的美丑吗?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我的心思,竟完全耗费在了这个偏僻的视角上。

即使有多么感动,我也从未想过要让自己变成女人,尽管曾产生过众多性别所特属的难解痛苦,我也仍然喜欢自己男人的性别,但阿彬的话,就是让我觉得,自己已经化成某种唯一的意象,注入他的生命中,而这种意象的形体,并不那么重要。

阿彬坐大巴去西安那天,我去车站送他。

虽然行李早已收拾妥当,但阿彬的爸爸似乎还有很多事要忙,在车站内东奔西走,一刻也不停歇,我与阿彬则并排坐在候车大厅内。

起初,我们并未说话,只是静坐,我脑海里满是命运弄人的悲苦心情:填志愿时,阿彬显得特别谨慎,我却一直无法选定学校,终于,阿彬的志愿表完成,见我没什么进展,阿彬便将自己的志愿表丢给我,说,拿去抄一份。

我的确将阿彬的志愿表,原封不动地抄誊一份,心想,我们的成绩几乎等同,应该可以进同一所学校吧,但结果阿彬多出十几分,被提前批录取,而我,掉在了重点批。

阿彬可能感应到我的心情,突然在膝盖上弹起自己的手指,低声说,早知如此,我就少考几分好了。

我见他这样,便从包里掏出人生第一支手机,笑着说,你看,我买了手机,你也尽快买一支吧。

余下的时间,我们便在把玩那支银色的手机中度过。

大巴轰鸣声起,阿彬却站在车门口,不愿回座位,我看了他几眼,果断地离开他的视线,但车一出站,我几乎连路也走不动了,只扶住小卖部烟酒柜台的棱角,小心翼翼地呼吸。

阿彬离开的当天晚上,一场令人惊骇的大洪水,将整个县城吞没,我疑心大巴根本没有驶出暴雨圈,或者就在故乡的边缘,被惊涛骇浪掀翻在路边,所以余后几天,我已完全顾不上自己即将入学的现实,懒得收拾任何行李,只坐立难安呆在电话旁,希望阿彬能够打来。

然而,首先打来的,却是阿彬的爸爸。

——阿彬给你打过电话吗?

——没啊,也没给叔叔打吗?

——没有。阿彬如果打给你,请一定通知我。

——好。您别担心,阿彬可能是因为刚进校,各方面都忙不过来。

苦等三天之后,阿彬终于打来电话报平安。

果然如我所料,阿彬刚入学,根本腾不出时间来电话,我问他是否给家里去过电话,阿彬说,还没有,我决定还是先打给你。

听阿彬这么说,我一边告诉他叔叔打电话的事,催促他尽快打给叔叔,一边却又被难以驾驭的甜蜜感击溃,似乎连日来的担忧,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报。

刚入大学,九、十月,我常在连日细雨与秋桂的浓香中,和阿彬通电话。

阿彬告诉我,自己在大学结识了新的朋友,其中和一位来自青岛的同班生,因为共同语言甚多,所以走得尤其紧密,听到这些,我反而感到欣慰,把这当作是阿彬交到新朋友,便认真向我这位老朋友报备的情事。

而我在这边校园,也逐渐开始与另一位划开新的人生,却最终同样落得杳无踪迹下场的人有过从甚密的交往,便渐渐与阿彬减少了联系。

但我仍时常去翻看阿彬的校内网主页,知道他开始展现自己的商业头脑,与校友一起,开起一间合资小店,也看见他与新朋友,出现在某处我不知道的高山草甸上。

阿彬在那里展举双臂,在阳光中前程似锦地微笑。

我久视那些照片,却并不愿意留言,更很少给他去电话。

后来的某一天,我自无边的寂寞中醒来,突然接到阿彬的电话。

阿彬请我帮他买回西安的火车票,我立即被将要再见阿彬的狂喜击中,正待欣然应允,阿彬突然补充,需要我买两张,因为还有他女友。

我顿时瘫软在床上,说,我看时间吧,毕竟火车站还在郊区,离得太远。

火车站的确在郊区,若打的过去,恐怕需要大半个小时,但我知道自己的心,自私地升起了难以排遣的倦怠之情。

谈起女友,我想起第一次为阿彬送信,自己站在阿彬租屋的窗口下,左右徘徊,犹疑不定,我并不知那是一封什么信,只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对阿彬表现出友好,所以尤其忐忑,岂料后来阿彬告诉我,那是一封拒绝信,他喜欢的女孩,自远方回了那封信,果断拒绝掉了阿彬对他的感情。

我没有去买火车票,从此再也不敢与阿彬有任何联系。

又隔了一两年,我正在公交站口等车,手机上现出一个陌生号码,一听,是阿彬,彼此口吻生疏地寒暄几句之后,我终于说出一直隐藏在内心的歉疚:那次我没有为你买火车票,使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所以再也未与你联系了。

电话那端突然安静下来,片刻之后,才传来阿彬平淡的声音:没想到你的心思,还是那么细腻。

阿彬是个很会说话的人,与他同桌的那半年,他几乎可以每天说一句令我晕厥的、温暖无比的话——舍不得、你和他们都不同、我把桌盖掀起来,给你把强光挡住吧——而这一句“细腻”,令我身心间,都升起久违数年的强烈暖意,仿佛一阵我并不了解的女人的经血,按照我猜想的那种属于女人的包围式温暖,自我的双腿间,残酷流出,这种男人的经验无法描述的危险暖意,令我再次无法站稳,差点将手机掉在地上,而阿彬,已经挂断电话,从此,我们再无联系。

我曾试图按那个号码拨给他,但传来的,只是“号码有误”的提示,而他的网络空间,也再没有过任何更新。

我知道通过哪条路,或可再联系上他,但我并不想去尝试,时而觉得这便是我的人生,浓度最高的温情过去之后,便不再勉强去维系变淡的任何情意。

只偶尔想起,阿彬搬来我旁边座位的那个下午,穿了一身浅灰色牛仔套装,他笑着挤过我,说,第一眼我就盯上你了,因为我觉得你挺牛啊,刚来就和一位大美女同桌。

我扑哧一笑:我也第一眼就盯上你了,觉得你的面相实在不赖。

后来的某一年,我读到安德烈·艾席蒙的小说,《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书中谈到的那种极度暧昧却永远无法彼此嵌入的男人情谊,令我在孤独的房间中,开始试想阿彬真正对着我,轻呼他自己的名字,我神情迷离,几乎被这种狂妄的臆症吞噬,渐渐产生泪意,当读到多年以后,奥里弗请艾里奥去拜访自己的妻子,参观自己的家庭,艾里奥根本无法成行,我也瞬间想到,若阿彬请我拜访他那位,被我拒绝帮忙买火车票的女友,我会如何呢?

我一定会欣然成行。

或许大家会相约用餐,唱K,甚至进电影院,短暂的聚首之后,阿彬与女友一同离开,而我也毫无挂碍,心境清明地朝反方向踱步,并且不再期待下一次相聚。

毕竟我所感受到的那种,足以令我如今作为借口,推开任何不愿珍惜我的人的幸福,在经过新城建起,旧城被人工湖淹没之后,已经事隔数年。

就像当初那半年,我和阿彬常双双将课桌的木盖掀起,在其后窃窃私语,就如同一对再正常不过的同桌,但其实木盖后面,一个男孩正在洁净地点火,而另一个男孩在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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